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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14, 2021
2021年05月號

誰的他者敘事?——《到燈塔去》劇本讀後

  • Franky
    Franky

    業餘劇場評論人,澳門土生土長九零後,澳門大學中文系出身。寫稿為生,看劇度日,讀書取樂,悶棍一名。南音粵劇,電影舞蹈,來者不拒,姑妄論之。另長期關注文化遺產保育、本土文化及身分認同議題。現為「評地」駐站評論人。

在筆者的理解中,如果要寫一部論述別的城市的劇本,即使從一開始就立定主意消費他人,維持表面上的基本尊重以示自身的教養,也應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原則之一。可是,這部由內地作家創作、在澳門以外地區發表,選取2018年澳門天鴿風災為題的《到燈塔去》,以筆者愚見,作者似乎只是憑藉自身對澳門一些未見深刻獨特的認知,就「想當然耳」的想像來延伸,將自身對澳門人的鄙夷放大成肆無忌憚的嘲弄,令筆者愕然。筆者固然未至於為這些一般見識而氣急敗壞,但作為土生土長的澳門人,站在本土角度對這部劇本淺談己見,也算是一種應然之義。

《到燈塔去》故事以天鴿風災為背景,描寫作者眼中的澳門眾生相。主要分寫旅遊塔蹦極教練Benson,與其嚐賭成性的外婆Tis之間的互動;恐高症女生黨婷突破自己;身兼社工及莊荷的無名女性的工作日常;以及來自內地的電視台葡文節目編導袁紹飛,追求本地中文節目編導Wendy等數個情節。此外,作者將控制澳門社會的「幕後力量」及風災擬人化,分別具現為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人物禺疆和飛廉,以兩者之間的角力作為故事的主要背景設定,並以「兩敗俱傷,偃旗息鼓」為故事作結。

《到燈塔去》(攝影:劉敬恩;照片鳴謝: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

在這一整部劇本中,有嗜賭成性的老太婆、禁錮長者的年輕人、歇斯底里的家長、底子裡是色情莊荷的女社工、對澳門歷史幾近一無所知的「資深記者」和懦弱無能的政府官員等角色,在奇花異卉應有盡有的同時,卻沒有幾個是「正常」的澳門人。也許是筆者混混噩噩不知人間本貌,但以上的角色筆者無一不是覺得莫名其妙,而且近乎是生搬硬砌,從中明顯地展現出作者對澳門實況的無知,以及對澳門人的不友善態度。

作為外於澳門的他者而自以為是的對澳門指指點點,作者絕非第一人,但澳門人對於這種他者論述向來都因為冷漠而相當「包容」,但筆者認為,當下真正視澳門為家而非過客之地的新生代正漸次長成,正是改變過往慣性,讓澳門人重新取回有關自己土地的話語權的關鍵時候。

想當然耳的澳門

城市是許多不同的人的集合體,因此城市本身是深刻且一體多面的,但對於城市的論述,卻往往只能透過幾個單薄的形容詞予以表達,令膚淺的代言成了磨擦的根源。在澳門這個尤為複雜的城市,賭場、世遺、人傻錢多、葡萄牙前殖民地、特別行政區、燈塔等說法或面向,就成了非澳門人認知澳門的慣常渠道,從《到燈塔去》的作者顯然也是其中之一。綜觀全劇,作者筆下的澳門人基本上就是一群愚昧無能,但卻因為幸運而擁有著巨大財富的庸俗之輩,而事實上這種觀點也並非作者的獨到見解,一定程度上也屬老生之談,因此筆者認為這劇作的深度是不足的。

平心而論,作者對於澳門的認識,確是比一般的非澳門人相對較多的,但細讀劇本,不難發現這些認知似乎是從二手資料如新聞報導、學術論文等處得來,而非直接深入社區居民日常生活的客觀觀察,而且不排除作者正是讀了若干這些二手資料便一葉障目,自以為對澳門了然於胸,想當然耳會有如此人物發生這般情節,才令劇本最終如此令人反感。

當然,作者本身並非澳門人,對澳門的沒有深刻認識是不能過責的,但《到燈塔去》的最大問題,卻是作者沒有覺察到(或許是故意?)自己正以「有色眼鏡」來審視澳門,不僅沒有使用作家應該具備的敏銳觀察力去穿透表象,反而自滿於自己對澳門的「深入認識」,跟從了那些憤世疾俗的仇澳觀點,並將這些「理想化」的觀點生硬地套在具體人物和情節上,並在過程中填補了許多帶有偏見的想像,而當中所述與澳門實況之間的落差之大,已到了無法迴避的程度。

可笑的澳門人

在作者的筆下,澳門人基本上是一群病態和無能之輩,例如澳門作為一個以博彩業聞名的城市,沒個病態賭徒也說不過去。同時,澳門又有較多菲律賓人定居,於是把嗜賭成癮的角色設定是個菲傭似乎可以令這件事看上去更為「貼地」,但實際上這種小聰明只讓作者的生搬硬套欲蓋彌彰。

澳門有許多菲律賓人同時又有許多賭場,那自然就會有進賭場耍樂的菲律賓人,可是在人數和社會影響等層面來說,是否值得舞文弄墨的放大來談呢?恕筆者賣弄,以筆者曾做過社會工作和前線採訪工作的經歷看來,澳門確有若干流連於各大賭場「搵食」的無業遊民,但基本上都屬於個別例子,而且所有耳聞目見的個案都是華人(或許和華人對一朝發財的期望有關),加上隨著正確觀念的教育宣傳工作漸見成果,本地人的賭博問題,在今天實在算不上是個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

《到燈塔去》(攝影:劉敬恩;照片鳴謝: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

再者,菲律賓人頗為突出的一個性格特徵是及時行樂,因此居澳菲律賓人相當常見的一種娛樂方式,是晚上三五成群的在各處公園聚會飲食、載歌載舞,相信除筆者以外不少澳門人都會見過,而把自己並不豐厚的薪水「貢獻」給賭場的菲律賓人,可能真是筆者孤陋寡聞,在現實生活中真的並不多見,按此種種分析印證,認為Tis等角色有生搬硬湊之嫌,應不全然是血口噴人。

再來談到華人的部分,無知和懦弱是作者反覆強調的特徵。作者筆下的黨婷,是生活在澳門半島卻嚮往著更大世界的女高中生,作為一個即將成年的澳門人,在澳門學生到外地遊學和內地交流早成常態的前提下,光是從沒去過氹仔、路環這一點就夠匪夷所思的了;而且超過自己身高就會發生恐高症,分不清楚「要我跟你一起,除非從觀光塔跳下去」的真正含意等的情節或人物設定,都令筆者目瞪口呆。作者為了強調澳門青年就是一群眼高手低、懦弱無能之輩,都算得上是無所不用其極,其「離地」的程度,與內地早年的抗日劇集可謂不遑多讓。

此外,作者還寫有大學畢業、張口就是專業理論卻不會一句英文的女莊荷,任職電視台中文編導竟對利瑪竇等本地歷史一無所知(但卻懂得帶人去澳門博物館參觀)的女記者,在此就不一一累述。

你知道燈塔在哪裡嗎?

雖說作為藝術家就應當敢作敢言,但作者對於澳門的不友善態度也是顯然易見的事實,而除了在角色設定上可見一斑外,還有一點也令筆者十分在意,就是劇本名中的關鍵詞:燈塔。

「燈塔」一詞在澳門人眼中,毋庸置疑指的就是松山山頂上的東望洋燈塔。作為澳門的象徵之一,用在一部論述澳門的劇作命名中本來十分合理,但翻閱內文,竟發現東望洋燈塔在整個劇本中根本從來沒出現過,至於作者反覆指述、甚至將之用在命名上的「燈塔」,卻是那座回歸後才建起來的觀光塔(它甚至不是一座燈塔)。從作者對於澳門的認知程度來說,相信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然則最有可能的就是仗著藝術創作之名而強行穿鑿,肆意曲解了。

在筆者的認知中,觀光塔就是由電影院、玩具反斗城、南湖明月(飲茶和設宴)、旋轉餐廳和Bungy Jump所組成的一個不甚複雜的綜合體,而且除了新春登塔活動外,基本上並非一個車水馬龍的熱門之地,雖然它確是澳門最高的建築物,但會打從心底認為觀光塔就是本澳最主要的精神象徵的人,筆者估計並不會太多。即使有人開宗明義的直說澳門只能是東方拉斯維加斯,一個別無他面的賭城,那具有象徵意義的理應也是葡京、金沙或是威尼斯人,又怎會是本地人極少這樣說出口的「澳門塔」?

《到燈塔去》(攝影:劉敬恩;照片鳴謝: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

麻木過後 奪回燈塔

《到燈塔去》是一部由他者按自身的立場需要來論述澳門的劇本,但事實上,這種由他者對澳門指指點點,賣弄「澳門就是一個怎樣怎樣的城市」的情況,過去不但時有發生,甚至可以說是伴隨著筆者長大,因此這部劇本令筆者反思的,不光是話語權在他者與在地之間的爭持,更是澳門人過去在面對這種他者論述時習以為常的麻木。

澳門人的這種所謂麻木,指向了澳門人對自身文化身分認同的闕如,這和澳門的歷史有莫大關係。澳門在傳統上本身就是一個移民城市,人口結構在歷史上更發生了多次大幅度的變更,加上澳門各方族群固守本身傳統,因此「澳門居民」對澳門這片土地的共同情感連結其實相當薄弱,而且澳門在上世紀是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對大部分的「澳門居民」而言更是人離鄉賤,在「搵食至上」的前提下,出賣形上價值以換取具體利益也是澳門人一貫的生存之道,依筆者之見,這就是為甚麼澳門人對他者論述向來少有理會的原因之一。

然而,從在地的角度思考文化身分認同,對於包括筆者在內,在過渡期出生及長大的一代而言,因為身分的重新釐定及殖民文化的退場,而成為不得迴避的重要議題,儘管當下澳門的許多本土文化價值是被建構出來的,但仍無阻在此土生土長的年輕一代視澳門為根,筆者一代紛紛出現透過尋索社區歷史來歸納集體記憶的人,並活躍在影像、文字、劇場、學術乃至是文化遺產保育等領域。在二十多年的累積下,筆者認為澳門新生代的文化身分認同,已從過去的「澳門居民」過渡至真正意識上的「澳門人」,因此面對《到燈塔去》這類對我城強行曲解的他者論述,也應當按理指駁,奪回對「燈塔」的話語權。

猶記得筆者剛剛「啟蒙」,開始思考文化身分認同的時候,有一個問題很是困擾,就是筆者長大的社區,在筆者出生前不久還是一片海洋,而且工廠及外勞遍佈,與所謂的澳門歷史城區及其他如下環、沙梨頭、雀仔園等舊區彷彿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顧宛如地殼變動般的歷史轉折以及各式各樣莫名陌生的他者論述,令筆者產生一種虛無的鄉愁,明明腳下踩著數百年的歷史文化沉澱,但卻覺得自己是個出生於無根之地的人。

其實在《到燈塔去》之前,2018年碧咸(David Beckham)為金沙集團拍的一個廣告也同樣是如此肆意妄為,當時帶口音的大陸明星充當澳門人在的士裡叫囂,一句「O啦,Macao我地盤兒」激起澳門人,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普遍反感和劣評,儘管在寡頭社會的澳門仍沒法對掌權者形成有效反制,但宛如後浪的在地聲音已然湧現,筆者期望未來可以由澳門人來定義澳門,並讓那些獵奇者們知道澳門雖小,卻澳門年輕一代卻不是只懂出賣自己的麻木之輩,因為當年虛浮的海洋,今天毫無疑問已變成堅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