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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26, 2022
2022年10月號

當代戲曲脈絡下的身體技藝╱記憶——以台灣戲曲小劇場為例

  • 張啟豐
    張啟豐

    台北市大龍峒人,喜看戲曲,進而表演藝術、而視覺藝術。長年觀察台灣劇場演出與生態,撰寫戲曲及戲劇之論文、評論,出版專書《潘之恆及其品劇觀研究》、《涵融與衍異:臺灣戲曲發展的觀察論述》。曾任「台新藝術獎」提名觀察員及決選委員,近年擔任戲曲演出策展人、戲劇顧問。

一、前言

就戲曲表演養成而言,「技藝」與「記憶」乃相應而生。在傳統養成系統中,師父對徒弟口傳身授,徒弟則以刻模之姿將身(型)聲(音)藉一再練習而「吃」了進去,成為身體記憶,進而完成規格化過程。在傳統脈絡當中,故事不脫熟知,皆以演員表演為重——以故事為載體而展現「表演」、與敘事抒情互為表裡而相纏繞——戲曲表演是唯一。

時至今日,以戲曲表演作為舞台演出之主體者,仍為大宗,另有小劇場、跨界演出……不一而足,戲曲表演在其中或已非「唯一」,乃轉為「之一」,如《白色說書人》、《牆後的院宅》。此外,另有強調回復戲曲「表演╱技藝」主體性,而有《分身:身體實驗 #1》;或由戲曲技藝而探索身體記憶之轉變連結文化根源尋索,而有《女子安麗》;或由擎偶引發手╱偶技藝關聯、與家族演生命相接的《孟婆.湯》。

在當代戲曲語境中,如何看待「技藝」的位置及演出?是否可能如光譜顯色,依波長順次而成,各有其相?又或以「技」為根幹、「藝」為花葉,定主次而觀顏色?更有甚者,尋找戲曲「表演」的當代主體性?凡此種種,皆與演出話語權相涉,亦反映當代創作的多元性與複異性。

本文即以台灣戲曲小劇場為對象,由上述脈絡進行探索。

二、台灣戲曲小劇場脈絡

台灣戲曲自戰後發展至今,舉凡在室內劇場之演出,已與現代劇場密切結合,凡此種種操作及因素,可上溯1979年「雅音小集」創團演出《白蛇與許仙》。其對劇場藝術──舞台及燈光呈現──的改革,是與演出基調、劇情進行、當下時空等互相呼應,更深一層來說,就是戲曲劇場美學的轉變。「當代傳奇劇場」1986年創團演出《慾望城國》,則標誌劇本編撰基本思維的轉衍,跨出戲曲撰劇脈絡,向世界邁步伸攀,標誌出另一條發展路徑。2004年,可視為台灣戲曲小劇場發軔之年,4月1日「國光劇團」京劇小劇場《王有道休妻》首演、4月2日「二分之一Q劇團」崑劇小劇場《柳.夢.梅》首演,11月則有「臺灣豫劇團」豫劇實驗劇《試妻!弒妻!》首演,自此,台灣戲曲的創新,又進入另一片瑰麗詭異的另類風景。

《柳.夢.梅》二分之一Q劇場提供-1.jpg

戲曲小劇場當屬於戲曲劇場本質的轉變,除了劇本結構呈現更多元翻轉、甚至去敘事以展現表演主體性,導演職能在其間亦更顯重要、甚至關鍵。尤有甚者,戲曲小劇場亦成為劇場設計「詮釋話語」的產生場域,其將幾何抽象物件或深具指涉意義的實物置於場上,呈現設計者對該劇的的詮釋觀點,並與場上演出對話。緣此,這一類逸離情節或現實邏輯的設計,或乃凸顯設計者觀點,具有明確的「對話功能」。

以二分之一Q劇場為例,其自2004 年「十全十美女節」邀演起,陸續推出以崑曲為主的戲曲小劇場作品,並分別與布袋戲、南管、歌仔戲同台並置、跨界對話。團隊主要成員為劇場導演戴君芳、崑曲演員楊汗如、裝置藝術家施工忠昊(自2012年《亂紅》即未參與製作),為台灣戲曲小劇場極具代表性團體,以作品展現崑曲與現代劇場之實驗,透過對古典劇作的挪移、剪貼、重新排列,賦予新生命,呈現新觀點。除了首作《柳.夢.梅》,其後《情書》、《戀戀南柯》、《小船幻想詩-為蒙娜麗莎而作》、《半世英雄.李陵》等,一路展現核心創作者意念清晰、方向明確的古今對話與多元融域手法,在文字文本、表演文本甚至劇場(設計)文本各擅勝場競妍之中,崑曲表演已然不是唯一,但依舊是最關鍵、最亮眼的之一。其中取材自孔尚任《桃花扇》、2012年首演的《亂紅》,以鏡像侯方域作為展演論述核心,備受學界及評論界矚目。

《亂紅》陳又維攝影;二分之一Q劇場提供.jpg

另外,「奇巧劇團」、「栢優座」⋯⋯等劇團,核心人員亦皆有戲曲淵源。前者以歌仔戲、豫劇為作品表演之主要脈絡,並展現音樂上跨劇種、樂種的連結與對話,例如:《我可能不會度化你》;後者為京劇體系養成,藉解構、重構身段程式,以及傳統劇目當代化,將作品放置於現今場域,開發各類對話可能性。例如:《獨、角、戲—吉嶽切》、《逝.父師—希矣切》即是。

至於「真快樂掌中劇團」、「臺北木偶劇團」,皆以演出傳統劇目為主,前者是家族布袋戲團,強調以布袋戲表演為主軸,藉跨域作品與當代對話,除了近年家族三部曲《孟婆.湯》、《一丈青》、《王爺飯》之外,在2005年即有《戲海女神龍》先期嘗試(「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作品)。後者為青年創演者,與傳統音樂頗有淵源,在跨域創作中強調傳統功法,劇情或取材自傳統故事、民間傳說,或新編,例如:《如夢初醒.孟君麗》、《白賊燈猴天借膽》、《水鬼請戲》,令人印象深刻。

除了個別劇團戮力其中,由公資源脈絡所建構的類藝術節聚演,或以邀演為主、或以徵件為主、或融合二者,成為台灣戲曲戲劇團隊跨域結盟、多元實驗的主要場域。2013-2017年舉辦四屆的「小劇場.大夢想」,為京劇等傳統戲曲搭建小劇場實驗平台,由國光劇團與民間劇團演出,例如:國光劇團《青春謝幕》、《賣鬼狂想》、《幻戲》,以及「狂想劇場」《夜奔》、「動見体劇團」《狂起》等作品,促成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的對話,多所引發注目與討論。2017-2018年舉辦兩屆的「創意競演」(分為大小劇場兩類,本文僅論及小劇場),鼓勵創作者在傳統美學的根基上,大膽新詮與再創造,讓更多創意發想可以落實為成功的展演經驗,真快樂掌中劇團《孟婆.湯》為第一屆優勝作品,係以布袋戲為表演主軸,擷取傳統故事以映現女性境況,為成功展現人偶同台的劇場作品。第二屆優勝作品「文和傳奇戲劇團」《女人孟》透過援引當代視角與探討性別議題,重新解構《再生緣》傳統文本,由角色和作者進行對話及辯證。

至於「戲曲夢工場」,係自「小劇場.大夢想」與「創意競演」脫胎轉化而出,自2018年起辦,至今(2022)已經連續舉辦五屆,是目前最具代表性的戲曲小劇場創作平台。第一屆「本事劇團」《碰老戲-四郎》,第二屆「臺北海鷗劇場」《女子安麗》、「EX-亞洲劇團」《假戲真作2.0》,第三屆「飛人集社劇團」《虗轉》、「河床劇團」《分身:身體實驗 #1》、「好劇團」《杜子春》、「正明龍歌劇團」《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第四屆真快樂掌中劇團《掰》、臺北海鷗劇場《海鷗之女演員深情對決》、「阮劇團」《香纏》等作品,不僅可以看到資深戲曲演員融功法於表演之中的自如,同時展現年輕創作者勇於突破的編導演及設計的種種嘗試,甚至對戲曲表演提出最核心的詰問:表演主體性。

三、《孟婆.湯》與《女子安麗》

戲曲小劇場將傳統戲曲表演功夫含納其中,重在整體劇場形式的實驗與創發,除了編導演之外,劇場設計亦發揮重要功效,尤有甚者,已然扮演對話者的角色,例如:二分之一劇場及國光劇團《青塚前的對話》等作,是以整體劇場元素之運用,以及詮釋觀點之展現,已經成為戲曲小劇場的重點訴求,而此形式若以大型劇場空間展現,或未必可盡其功。

再如《孟婆.湯》,演出以「孟婆」、「冥河」為境域,並以同一尊戲偶換上不同戲服的關聯,比喻靈魂投胎轉世,串連起王寶釧、潘金蓮、白素貞三段女性幽魂的悠悠心事,運用「女性的淚—孟婆的湯—冥河的水」意象,展現女性聲音與觀點。全劇以偶師自述家族故事(阿嬤演布袋戲養家)為最外層結構,而以上述三段女性故事作為中層結構,每一段以孟婆串接,而以生命的追尋╱追求為最裡層結構,雖然投胎轉世,每一世仍面臨不同挑戰——但,何止女性?此一觀照足可包含眾生。編劇姜富琴、柯世宏以戲曲中的女性意象為基礎,營造女人心事的發展場域。導演鄭嘉音善用小型劇場的有限空間,場面調度靈活,不論孟婆敘事主軸或三段女性故事的呈現,皆各有所重、互不干擾。戲偶的製作、影戲呈現、服裝及大小道具運用等,亦具巧思,展現多元可能性。全劇在敘事脈絡之下展現抒情深度,柯世宏等演師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出,有效運用布袋戲、戲曲劇場、現代偶戲等元素,於舞台上並置、剪貼、揉合,可視為近年傳統戲曲與當代劇場結合的代表之作。

《孟婆‧湯》陳又維攝影;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2).1.jpg

至於《女子安麗》,則是資深京劇演員朱安麗演述個人生命的獨腳戲。朱安麗出生於南投縣親愛部落,身上有一半泰雅族血統,自小山林生長,族語流利,之後進入陸光劇校就讀,從習藝到演出到閃亮舞台的過程中,逐漸忘卻母語╱族語,而被外婆視為忘本。全劇始於她回鄉探望外婆,因為「忘本」之事,開始戲說從頭。隨劇情推轉,展現語言、文化、認同的抹除、新構與重獲,劇中藉由語言、音樂、肢體、服飾,連結遺忘、定著、搜尋、重探,閃現生命傳承之光。朱安麗是泰雅族裔,同時是京劇名伶、「臺北文化獎」得主,在她身上同時存在兩種鮮明的文化。事實上,原住民演唱戲曲,在台灣清代文獻中,就有明確記載,直到近代,亦歷歷可數,而《女子安麗》不啻為當代重新審視觀照這一類文化現象的重要作品。表演者絕佳的技藝功法帶領觀眾穿越時空、自如無礙地進出戲曲與生命,而語言、服飾、音樂的著意設定與迴返映照,則自成環狀結構。劇末,演員坐在外婆親手織就送給她的織布上,以外婆的身分說著族語,了解忘卻族語並非安麗的錯,祖孫在最後這一項類儀式中相互了解與和解。

四、身體、記憶與技藝主體性

《女子安麗》講述的即是在劇校體系下,有關身體技藝╱記憶的養成與定著,只不過,在這樣的身體記憶過程中,因為身分、族群、語言,「就這樣」將體內原本的部落文化漸次抹除,代換以漢族╱戲曲文化。近年來,以戲曲演員藝術與生命為題材的作品,略有可見;但是,觸及身分認同、語言文化的呈現與探討,或僅見於《女子安麗》。因此,《女子安麗》中的「記憶」有了更複雜、更多面向的連接;至於「技藝」,更成為她閃亮舞台並忘卻族語的雙面刃,而層疊出京劇╱技藝之間的多重符號意指,意即在《女子安麗》中,京劇╱技藝不再只是戲曲演員養成過程及舞台演出所必須的「記憶」,而就朱安麗本身母語文化來說,京劇/技藝更是強力存在的「去記憶」。

至於《孟婆.湯》以及系列的《一丈青》、《王爺飯》,講述布袋戲家族故事,而以近乎隱形的方式呈現布袋戲演師養成的身體技藝/記憶。台灣從事布袋戲演出的家族,動輒三代起算者並不少見,加上目前布袋戲養成系統並未見於學校體制,家傳、拜師成為主要脈絡。當然,不論養成訓練為何,重複練習當是不二法門,也因此,「擎偶練習」、「口白練習」,也出現在各團作品中。此外,真快樂掌中劇團更進一步地在作品《掰》中,由擎偶練習的手偶相依,到手掌裸演、偶有思想的手偶分離,探索手偶依存主從的關係;從偶因手演而具生命,到偶具生命、能自我省思,而讓整場演出呈現演師、戲偶、劇中人的多重視角,也更開拓人偶同台、人偶對話的劇場多元性。

《掰》展現戲偶主體性,河床劇團《分身:身體實驗 #1》則探索、呈現人戲的表演主體性。在傳統戲曲領域中,故事情節向來是載體,讓表演者絕妙功法技藝得以呈現,可謂「合歌舞以演故事」。因此,在觀眾大多熟知情節發展的前提下,表演文本才是關注焦點、才是喝采所在!然則,就某些觀察而言,戲曲表演畢竟以情節為主,表演也不免依附情節而存在,相同故事一再搬演,藝人精彩各有不同。在這樣的主從關係下,表演是否可能脫離故事情節而存在,完全展現功法技藝,不依附在任何故事中?這就是《分身:身體實驗 #1》最初發想的起點。河床以意象劇場著稱,此一作品則著意進行戲曲表演者的身體「實驗」——解放/解構戲曲的身體/程式,探索「敘事」以外的表演可能性。全作分為兩段,「身體實驗 #1」由雙胞胎戲曲演員以丑腳功法,在類於卓別林的喜劇情境中,將襯衫、領帶、西褲等化為戲曲所用,節奏輕快,表演看來輕鬆討喜。「身體實驗 #2」則以身體為意象,雙胞胎在節奏緩慢進行中,以勁道展現技藝功法,互為鏡像而左右對稱、映照彼此;至此,身體為主角、表演是主體,此外無他,最後,兩人緊握的雙掌在黏土包覆下,緊相連結,雙胞胎已為一體。

《分身:身體實驗 #1》河床劇團提供-3.1.jpg

就實而論,戲曲表演在當代劇場究竟屬於少數,而新編戲曲製作當中,僅純粹以傳統戲曲功法表演者,更是少之又少。是以在新製作(包含戲曲小劇場)中,戲曲表演已非唯一可觀可聽者,雖與其他劇場元素並置場上,但與成敗息息相關。亦即:戲曲表演乃為新作成功、甚至精采與否的重要關鍵!據此可知戲曲技藝功法與詮釋乃為表演核心,功力不夠、詮釋未足,遑論其他。而戲曲演員技藝功法施展自如,但是另一項挑戰則是戲曲技藝以外的表現——此與跨界演出關聯密切,卻是戲曲演員的非安全領域。當不使用技藝功法時,戲曲演員如何在陌生領域、不運用戲曲體系進行表演?此即為跨界製作對戲曲演員的挑戰,戲曲演員如何在非戲曲境域中安放身體?此亦需要操作與實踐,而當戲曲演員能夠在戲曲與非戲曲領域中優游穿梭、自如自在,則不啻打通任督二脈,光華自現!

五、餘語

就戲曲本身發展歷程來看,跨界與融合似乎是從古至今每一階段、每一進程都會面臨的現象或挑戰。至於戲曲從19世紀末至今持續面臨的挑戰,不僅不同體系的基本特質及核心美學相距較遠,眾多藝術╱娛樂蜂起、觀眾比例降低,則使挑戰更加嚴峻。是以當代戲曲新作中,跨界比例逐漸提升,而這也促使戲曲演員更多面多能;當然,此亦涉及技藝功法的精進與深化,如何以精湛技藝精彩表現所詮釋的人物?不僅是觀眾的期待,更是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