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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 28, 2023
2023年02月號

當歷史的「實」與想像的「虛」並置——記牛房倉庫展覽《廟船》

  • 卓早言
    卓早言

    自由身戲劇工作者、文字工作者、活動策劃及行政,亦有參與劇場製作及戲劇教育工作,包括教育劇場《骨籠》、論壇劇場《在家.工作》等。近年採寫不少與本地文創、藝術發展、舞台節目等文章,散見於不同平台如《劇場閱讀》、《C2文創誌》、論盡媒體及「評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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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作品可以記錄當下某部分的真實,然而,是不是只有真實的檔案才有展示或保留的價值?而歷史檔案中,又是不是只記載著被認為「真實」的事情?

來自廣州的藝術家覃小詩(Vivian),透過《廟船》與觀者一同探索。在疫情初始時,Vivian意外走進了南沙一座山裡,不曾留意過的山地上,有陶瓷、岩石,也有蛤蜊。她發現山裡有故事可說,於是在疫情期間,她去研究珠三角一帶的歷史、民間傳說,翻閱文獻與地方誌,慢慢醞釀出她的創作意念。掌故和民間傳說,有其有所考據的部分,但其虛實難辨的特質,有些內容更顯得天馬行空,亦令它們蒙上一層「真亦假時假亦真」的面紗。

由牛房倉庫主辦的《3+0/0+0藝術家駐場研究計劃:廟船》,2022年11月在望廈山房展出,覃小詩以駐場方式進行「廟船」的創作,以珠江三角洲一帶關於水神三婆及其他民間傳說與華南海盜歷史為軸心。一個個由真實歷史與傳統信俗結合流傳的掌故,連結起一張綿密的網,比起當下一再重複的大灣區主旋律,更令人感受到珠三角縣市之間的深厚關係,如何從古延伸至今。在藝術家與策展人的規劃下,展覽利用裝置、影像、聲音、光影相結合,加上建築物本身的歷史痕跡、佈局等特質,令展覽既在述說故事,亦散發出表演感,形成這一艘單屬此時此刻的「廟船」。

建築與作品共構的劇場感

望廈山房是澳門近年一個使用率較高的展覽場地,由文化局管理,外借予民間團體使用。它並非常見的藝術館或展覽館類型,把一個偌大的空間劃分成不同展區,而是一排由十間樓高兩層的獨幢小屋構成的建築群組,每個展覽會使用的小屋數目不一,於是整個觀展的過程都會穿插在小屋之間。小屋本身散發較一般展廳溫暖與有生活感的氛圍,令展覽本身具有某種溫度,與是次展覽屬性互為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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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踏入展區,一艘由竹子排成的木筏、上面飄揚著旗子,就佇立在展廳正中心,彷彿邀請觀者踏上一趟傳說之旅。為使觀者進入漁村的想像,在展場拾級而上的樓梯盡處,她置放了一盞暗燈,試圖帶出岸邊漁火閃閃的意象。上樓後,以蠔殼象徵海盜族群之脆弱與不安定的《月海》,就以射燈打亮,把具有戲劇性的海盜命運,猶如搬上舞台般展現在觀眾面前,並邀觀眾與作品互動;而比較私密、呈現一個在夢境中的扇子意象的《七火扇子》,藝術家採用了位處窗邊的空間來展示,利用窗邊透進的微弱光線,映照在作品之上。

策展人陸竹回想與Vivian溝通與佈展的過程,二人都同意以空間與作品產生的關係來說故事,而非每件作品的單獨呈現,這在整個展場的空間佈局中都可以見到端倪。「空間,包括了建築、光線、聲音、物料等元素,這些真實場景裡原有的元素,與作品的元素,又形成了另一種關係。例如不只是用展場的射燈,因為比較硬,剛好這個空間有建築窗戶滲進來的光線,比較屬於把現實與創作的融合。」對陸竹而言,展覽的空間本身已經反映了展覽的劇場感,作為策展人,亦需解決展場及其性質、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關係,為作品賦予意義。望廈山房位處在車水馬龍的馬路旁邊,對面正是一座觀音廟,也與作品產生了微妙的聯繫。「(望廈山房)建築的歷史感,從露台可以窺見對面的廟,也與作品碰撞出一些微妙的想像。它留有古舊的暗花磨砂玻璃、圓弧拱窗,又與展品貝殼珍珠暗光互應。調性是浪漫的,但偏偏又在充滿著人煙汽車聲音的馬路旁,我會覺得展館似是被現實擠放在一旁的異空間。」在這樣的解讀下,展覽本身想討論何謂「值得記錄的正統歷史」的論述,就與展場空間本身,產生隱隱然的對話空間。

在劇場裡,台、燈、聲、畫面、演員合力闡述故事,而在展覽上,展示方式更加混合了內外的不同元素,企圖利用觀眾的感官塑造或強化其體驗。陸竹是一位跨界別的策展人,對各種藝術形式之間的跨界運用有更多思考。從主題訂立到作品選取,她期望此駐場研究展覽能與澳門有聯繫,而Vivian本身進行的正是珠三角神話和野史研究,於是在兩人來回溝通之中,決定以珠三角最後一座、位於澳門的三婆廟,作為是次主題。Vivian曾就她的研究寫了一個文本《The Landscape Between Us》,在展覽開幕當天,便邀請了澳門音樂人方丈,與Vivian一同進行了一場文本誦讀和「鹹水歌」1電子音樂的演出,藉此邀請不同類型的觀眾,都能進入展場,了解藝術家的所思所感,也嘗試在不同藝術形式下,尋找與作品內容的共鳴。

縣志:虛、實並置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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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致力發掘展場與不同元素間的可以說故事的空間,而Vivian的作品本身,其故事性也令展覽具有戲劇的意味。在海盜猖狂的年代,廣東沿岸一帶盛行三婆信仰。傳說中,三婆是媽祖的三姐,被視為能平靜風浪、警誡歹徒的神明,在沿岸地區廣被膜拜。但部分信仰的儀式不被當時的朝廷接受,被認定為邪教,在海盜大本營中山,開始禁止供奉三婆,慢慢三婆廟便於廣東地區一間一間絕跡,現仍屹立在氹仔飛能便度街的三婆廟,已是整個珠三角地區最後一間完整的三婆廟。這種特殊的背景已令三婆廟十分具有戲劇性,而Vivian透過展覽,將廟船置中,並以本地植物共構《三婆壇》,正是把三婆拉回其所在的位置上,把曾被拒諸門外的神祗拉回公眾視線中。《三婆壇》為一個黑色的高台,上面以在本地收集的植物圍成一個圓圈,中間的留白以射燈打亮,想像那因為種種原因而不能/不需存在的三婆。而包圍著三婆的,都是藝術家幾個從海盜延伸出來的錄像作品:《記憶之海(一、二)》及《寶洞II》,恍如海盜在未知的汪洋中,向神明祈求的祭壇,仍然處於中心位置。

在《景間》中,藝術家把耳印刻在硯台上,在海水中沖刷。「硯台是書寫故事的原點,當我把頭放側,細耳傾聽夠長的時間,就會留下了我的耳印,在山的水庫上磨墨,然後把它藏在山裡。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交換。」Vivian認為,她既從自然界獲得了一些東西,必須把某些東西還回去。她想實踐一個跨度更大的story telling,如撿拾而得的瓷片上所留下來的印記、痕跡,通通都可以是書寫歷史的方法,非主流敘述的內容,也非用文字一字一句地記錄,而是以物件作為載體,創造出自己的敘事空間。

「我選的故事,文獻的源頭,未必是那種學歷史的人會用的東西,例如縣志裡的記載屬官方記錄,裡面會寫到如某日在某個潭裡有條龍升了天,但同時又會記錄海盜侵犯順德、某某考了狀元、幾時又發生地震這類。是並置的。我覺得我的創作就會像這種縣志。」在創作過程中,Vivian也重新思考到底怎樣的「歷史」才屬於值得被記載,才有它流傳下去的意義。「難道有些故事不是真的,沒進到正統的敘述中,就沒有存在意義嗎?但它的價值非真與假,而是當我說到以前有個傳說,廣州張保仔洞與香港的張保仔洞可能在海底下是連在一起的,這種流傳下來的故事,我想也是在反映當時寫的人也希望有一種『連結』出現。它告訴你的未必是正史,而是那個講故事的人希望告訴你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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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水歌」是漁民操廣州方言演唱的一種傳統漁歌,古稱「疍歌」,又稱「鹹水嘆」、「嘆哥兄」、「嘆姑妹」、「白話漁歌」。主要流傳於中國珠江三角洲一帶。是漁民的音樂表述方式,有感而發、觸景生情的即興藝術,也是漁民文化的最重要體現。根據澳門音樂學者戴定澄所指︰「鹹水歌用一種水上人家特有方言演唱,有時也用粵語演唱,但毫無疑問,前者是『正宗』的語詞方式,只是今天大多人已經不會說這種方言,甚至當年的漁民後代也不再能講。」(詳見《瘋》刊,戴定澄博士[〈舊時澳門水上人家的鹹水歌〉]https://fantasiamacau.com/2022/01/26/%E8%88%8A%E6%99%82%E6%BE%B3%E9%96%80%E6%B0%B4%E4%B8%8A%E4%BA%BA%E5%AE%B6%E7%9A%84%E9%B9%B9%E6%B0%B4%E6%AD%8C/)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