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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Aug 31, 2023
2023年06月號

人工智慧劇場可以是甚麼?

  • 洪姿宇
    洪姿宇

    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戲劇、劇場、表演研究博士生。

  • Fabian Offert
    法比安.歐非特

    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數位人文歷史及理論助理教授。研究與教學專業為數位/運算人文領域,專精於電腦視覺與人工智慧的認識論及美學研究。

原文於2019年4月12日刊出,中文譯文由洪姿宇翻譯。

雖然目前我從事的研究涉及可解釋機器學習(interpretable machine learning),不過,我的訓練背景主要是在實驗性音樂劇領域。令人意外的是,像我這樣從劇場到電腦運算領域的跨域軌跡,或者起碼是從表演到電腦藝術的跨界,其實算普遍狀況,一些我的學界前輩和同儕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這篇簡短的文章,討論了劇場與電腦運算之間普遍上的交會,以及具體而言,劇場和機器學習間的交集,而我認為,正是後者讓我這樣的跨界得以出現。基於這個討論,我提出一些劇場與機器學習交會上,未來可能的發展推測。

從十七世紀起尼古拉.薩巴提尼(Nicola Sabbatini)的照明技術至今(1638),劇場中使用光學媒體的歷史由來已久。早在1920年代,影像投影就已被用在劇場裡,如爾恩.皮斯卡特(Erwin Piscator)的劇場。今日,低成本的電腦運算力、精密又強健的硬體與軟體工具(Kinects和其他深度感測器、MAX/MSP等)愈漸容易取得,使得許多劇場製作領域都出現數位化工作流程。現在,數位投影機在劇場設備中普遍可見,投射出數位算圖錄像或電腦繪圖,而電腦控制著燈光及音效。即使在編製上,戲劇和行為藝術是兩個分立的世界,但上述的發展拉近了兩者間的距離,後者比起前者更早開始擁抱數位工具,並且總是與媒體藝術絲絲扣連。

即便如此,比起把電腦運算當作劇場中可以使用的工具,我主張這兩者間存在一個更抽象、更有力的共同性,亦即,它們皆關注「離散狀態轉換」(discrete state transformations)。

在電腦的圖靈核心架構中,電腦屬於離散狀態機器,也就是說,我們能將所有圖靈完備電腦描繪為一組可能的離散狀態和轉換規則(Turing,1936;Hopcroft and Ullman,1979)。重要的是,在上述例子中,這些狀態皆為物理性狀態:電荷在電腦這個超物件(hyperobject)(Morton,2013)內龐大的積體電路中得到實體化。弗里德里西.基德勒(Friedrich Kittler)便提出過這個著名的說法:「軟體不存在」(2013)。準此,電腦是流動、恆常變動的物件,帶有不計其數的重複、迴圈、變異,從一個狀態跳至另一個狀態。

在劇場裡,我們也能找到同類物件,甚至可說,我們只能在劇場裡找到跟電腦同類的物件:在舞台上,物件從來不具穩定狀態,而總是蠢蠢欲動,隨著時間流逝不停重新被定義。在燈光轉換、場景調動、被拾起或放下時,物件隨之改變,甚至在觀眾的目光下流變,畢竟在劇場裡,觀眾有權自由移轉目光,並只聚焦在眼前成像中的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尤其重要的是,這些狀態之所以是分立的,是因為它們經過設計。場景調度確立了一系列戲劇狀態及轉換規則,並在其中,包含了所有在台上的物件。

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尤其在凸顯劇場分立的本質上而廣為人知——展示舞台狀態變化的人造性,並藉由「疏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使其更加顯眼。時至今日,劇場的分立本質在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或海納.郭貝爾(Heiner Goebbels)的當代作品中展露無遺(當然,這兩位的工作都奠基於布氏戲劇原則)。舞蹈則更明顯地關注分立狀態的轉換,在舞蹈中,戲劇狀態常常能清楚地被定義為:一眾身體所有排列可能的樣態組。

不過,這項假說有個重大缺陷:忽略了劇場的主要特徵之一,那就是表演的獨異性。正是因為演出無法重複,劇場這個媒介才如此獨一無二。演出之所以不能重複,是因為劇場狀態常常不具清楚的規範,或甚至是完全開放式的:各種各樣事件都可以發生,超出導演或表演者控制的不同效應都被允許出現。

換言之,某些劇場狀態(或者:某些劇場狀態比起其他劇場狀態更甚)其實是隨機狀態(probabilistic states):在這些狀態中,獨獨蘊含著各種可能事件的機率分布。這些隨機狀態的創造,幾乎總是透過將外部、來自真實生活的元素引介至劇場空間內,這些元素包括從觀眾參與中得到的即興台詞,到劇場空間之外的即時影像。

圖一.jpg 約翰.凱吉(John Cage)的《歐洲一號+二號》(Europeras I + II),導演:海納.郭貝爾(Heiner Goebbels)。這是場「經典」的隨機劇場狀態展演:幕與幕的順序、每幕中每組戲劇元素都隨機決定。(攝影:Wonge Bergmann,照片鳴謝:德國魯爾藝術節〔Ruhrtriennale〕)

換句話說,隨機劇場狀態將演出的「黑盒子」空間與外面的世界相連結,在劇場狀態的有限時長內,讓外部主宰內部。同樣的,又是布萊希特提出了此一「外部之眼」(outside eye)的概念,它自劇場這個媒介中自然出現,是劇場指定產生的效果、創作的工具。劇場其中一項美學功能,是為黑盒子中的模擬現實與黑盒子外的真實現實之間,建構雙向連結。據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所言,若藝術是社會的社會性對立(Adorno and Horkheimer,2003),亦即,若藝術在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以及外於世界兩者之間擺盪,隨機劇場狀態正是在執行這種功能。

在此,出現了劇場和機器學習之間的交會:畢竟機器學習正是從異質的真實世界數據中提取出機率分佈,且真實世界的數據,則來自機器學習系統提供的「黑盒子」之外。由此可見,為了能夠理解真實生活的機率分佈,機器學習和劇場都在將它與高度人工化的、「黑盒子化」的狀態與轉換規則聚合體(DeLanda,2016)統合在一起。換言之,劇場和機器學習都不約而同地在創造一種精密、費心控制的機制,以期能理解該機制之外的所有事物:在劇場這邊,是真實生活;在機器學習這邊,是真實生活的數據

圖二_resized.jpg 《人類世》(Anthroposcene)是一齣實驗性音樂劇。表演者為Laurent Durupt、Jan Rohwedder、我自己。透過使用專為演出打造的機器學習系統,舞台上的破瓦殘礫被轉化成想像的衛星影像,這些影像會再緩慢地轉變成一部真的錄像,展示一個氣象氣球飄入劇場外的夜空。(攝影:Igor Kirin)

在先前另一篇文章中,我曾提出我們可以藉由疏離效果的概念,更深入思考生成式對抗網路(GANs)創造出來的潛在空間。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人工智慧劇場也可能會是布萊希特式的,不只使用,也展示機器學習系統的人工性,以及透過黑盒子之內的機制,去理解黑盒子之外的世界的整個過程。

參考資料

Adorno, Theodor W., and Max Horkheimer. 2003. “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edited by Rolf Tiedemann. Vol.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DeLanda, Manuel. 2016. Assemblage Theory.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Hopcroft, John E., and Jeffrey D. Ullman. 1979. Introduction to Automata Theory, Languages, and Computation. Boston, MA: Addison-Wesley.

Kittler, Friedrich A. 2013. “Es Gibt Keine Software.” In Die Wahrheit Der Technischen Welt. Essays Zur Genealogie Der Gegenwart, edited by Hans Ulrich Gumbrecht.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Morton, Timothy. 2013. Hyperobjects: Philosophy and Ecology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 U of Minnesota Press.

Sabbatini, Nicola. 1638. Pratica Di Fabricar Scene E Machine Ne’ Teatri.

Turing, Alan Mathison. 1936. “On Computable Numbers, with an Application to the Entscheidungsproblem.” Proceedings of the London Mathematical Society 2 (1): 23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