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屆「國際表演藝術圖書館、博物館與資料館協會」國際研討會(攝影:嘉霖,照片鳴謝: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
(編按:第34屆「國際表演藝術圖書館、博物館與資料館協會」國際研討會於2024年6月首次在香港舉行。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邀請了觀察員為活動撰文記錄。)
紀錄與文化軟實力
第34屆「國際表演藝術圖書館、博物館與資料館協會」國際研討會於2024年6月首次在香港舉行,主辦方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藉此向國際展示本地和亞洲演藝紀錄的嘗試、實踐及成效。筆者有幸參與盛事,從中認識到國際表演藝術紀錄的發展,以及多個本地相關團體及組織。
除了常規的圖書館和博物館,例如香港中央圖書館、香港文化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演藝學院圖書館外,香港表演藝術紀錄還有賴本地各劇團單位自發推動,例如「香港話劇團」、「香港舞蹈團」、「中英劇團」、「進念.二十面體」、「前進進戲劇工作坊」,還有澳門的「石頭公社」及澳門劇場文化學會等;更有筆者稱為「應用性紀錄」單位,例如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的茶館劇場、大館和紀錄片《戲棚》等;以及各類整存演藝歷史的刊物。整體而言,發展雖尚未成熟,記錄作品的機制和風氣還有待加強,但足證即使資源有限,文化工作者仍然用創意和意志,開拓出獨有的記錄之道。
研討會的參觀活動:馬胡鮑李大劇團 – 從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戲劇特藏看香港劇場文化傳承」展覽導賞(攝影:嘉霖,照片鳴謝: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
綜觀四日的研討會發表,各國博物館的趨勢不出所料往數碼存檔發展,除了蜚聲國際的英國國家劇院(National Theatre)、還有中國傳統音樂錄音檔案數字平台、日本的坪內紀念演劇博物館(Tsubouchi Memorial Theatre Museum)、新加坡的亞洲莎士比亞跨文化網絡檔案庫(A丨S丨I丨A)等,通通都是規模龐大的資料庫,而且部分資料是「一鍵進入」即可欣賞演藝作品的數碼紀錄,具有高度群眾可達性,對於劇場研究和一般大眾都是低門檻的資料寶庫。當然,如此龐大規模的營運,背後需要大量資金及政府支援,未必能作為其他中小型單位的參考,因此研討會亦邀請到另一類民間組織的演藝紀錄團隊,例如非牟利組織新加坡42新劇中心和不少學院、學者發表研究成果,包括法國「陽光劇團」、英國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等。數碼博物的優勢,除了能有效減輕儲存實體館藏的空間需求,還有可針對劇場演藝作品這類稍縱即逝的藝術類型,進行更完整的保存,隨時向國際展示文化軟實力,一舉三得。
香港與澳門的實踐
然而,大部分地方的博物館生態及資源,要發展到具學術嚴謹性的紀錄也充滿挑戰,因此各地博物館和演藝工作者的熱情,讓紀錄長出了不一樣的模樣。以港澳為例,循相對規範化模式進行紀錄的,有進念.二十面體的進念實驗劇場文獻庫,記錄了藝團四十年來的作品,包括演出影像、劇照、創作手稿、藝評及印刷品等等,公眾可免費瀏覽;中英劇團亦獲政府資助,而成立了專業、配置合適器材的文獻資料庫,聘任了至少兩位修讀相關課程的員工管理。
除此之外,亦有劇團嘗試以各種另類手法,將演藝作品記錄和再現,例如中英劇團將多年來口述歷史計劃的演出內容,重製成小型裝置藝術,帶到社區進行展覽,讓作品以全新樣貌重生;石頭公社則以劇團歷史作為主題,以劇場製作《石頭外傳》回應紀錄,一邊平緩地讀出劇團每年每月的活動資料,一邊穿插團員對特定事件的回憶,構成歷史性與個人性的交織敘事,在黑白枯燥的紀錄中種入個人種子的生機。
而筆者所稱的「應用性紀錄」,即以更為靈活的方式,將紀錄內容活化、詮釋、應用於空間中,例如茶館劇場,讓觀眾一邊「飲啖茶,食個包」,一邊欣賞配以主持導賞的戲曲展演,積極向觀眾及遊客推廣粵劇;而戲棚文化更是結合空間建築技藝、儀式盛事以及消閒活動的重要例子,具體呈現出文化傳承如何作為一種「活的紀錄」,記錄並重現的不止是舞台上的演出,更是觀眾的行為、體驗與接收方式。
中英劇團的小型裝置藝術一(攝影:陶悸)
演藝紀錄的倫理議題
研討會除了各類型表演藝術紀錄團體的個案研探,亦有針對表演藝術紀錄研究的論文發表。當中有一篇有趣的論文,啟發筆者思考演藝紀錄的倫理議題:〈香港劇場存檔的恐怖故事:劇團「劇場組合」的「消失」〉,發表人陳瑋鑫追尋由詹瑞文和甄詠蓓聯合領導的「劇場組合」的營運軌跡,發現這個當年極受歡迎、主動脫離政府資助、在劇團內成立本地少有的戲劇文學部門的劇團,在劇團發展中斷後,如今在網絡上銷聲匿跡,劇團網上的資料無可追尋,是為一個演藝存檔的「恐怖故事」。如今可考究的,有當年以實體印刷出版的場刊、訪問、報導的紙本資料,點出了網頁作為紀錄方式,和數碼存檔並非一般所想地「永恆」而萬無一失,博物館學需要數碼和實體兩者並行。
這觀點固然重要,尤其正當世界前仆後繼地擁抱數碼浪潮,過程必然會產生盲點,更需要提醒大家實體文獻典藏不可被取代的價值。筆者認為更有趣的是,這篇論文的前設——演藝典藏的消失必然是可惜、需要避免,即使可能決定刪除資料的是藝術家本人。
劇團對網站資料的管理,理應具有決策權,那麼消失的數碼文獻其實並非純然「可惜」,而是仍然受藝術家意志支配的產物;而那些散落民間、去中心化的紙本典藏,才是脫離藝術家意願的浮木,我嘗試帶出的問題是:藝術家應否對自己的作品、資料、相關論述具有全盤支配權。
這裡,我們很難不聯想到作家卡夫卡的遺願:「這是我最後的請求:我留下來的所有東西……不管是日記、手稿、書信(別人寄給我的和我寄給別人的)、速寫稿等等東西全都要燒掉……我不希望有人會讀到這些東西。」 我們後世閱讀這位偉大作家的作品,全都是違背他遺願的窺探。這裡牽涉到藝術倫理(藝術家的才華是否僅屬於他自己?)和財產法規(智慧財產權的保障年期),若談到舞台表演這種構成集體回憶的藝術,則更牽涉整個群體共有的生命經驗及公眾利益,藝術家要否對其負責任?
在一個表演藝術典藏研討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筆者不知道是否恰當,但這是重要的問題,所回應的是我們「為甚麼要記錄?」的大哉問,答案不只是一般功能性的益處(推廣藝術、傳承、借古鑑今等),而是從更根本的倫理上,反思我們應該以甚麼態度看待人類表演行為的足印。
陳瑋鑫在研討會發表論文(攝影:嘉霖,照片鳴謝: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
亞洲首辦與解殖(Decolonization)
「國際表演藝術圖書館、博物館與資料館協會」在1954年成立,2024年適逢其七十周年,並首次在亞洲舉行國際研討會,確實意義非凡。「非凡」在哪?或許是,亞洲終於有能力被認可/被接受/成功爭取作為國際表演藝術盛事的東道主,打開歷史性的一頁。全球走過了數個世紀的殖民歷史,去殖民化運動在二十世紀開始湧現,緊接著民族國家主權的重置後,前殖民地國家的國際與外交地位亦重新大洗牌。以這個脈絡來觀察,是次研討會有著更幽微的有趣之處。
研討會一篇論文點出了這個主題:〈荷蘭劇場典藏及其馬戲團藏品中再現亞洲人的方式〉。荷蘭曾是殖民大國,而藝術一直都是再現殖民地人民的工具。幾個世紀以來,東方一直不斷被西方凝視,並重製成各式各樣藝術品的形象,構成了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人。那種刻板印象除了影響西方人如何看待遠在東方的他者,更會影響東方人如何看待自己,也就是薩依德所謂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
在論文發表期間,講者一直以謹慎、語帶尊敬的態度交代荷蘭戲劇學會部分再現亞洲人的展品,並以此為題目。換言之,他研究的對象,是那些如今「政治不正確」的藝術典藏。這又帶出了另一個有趣的提問:我們應該抱持甚麼態度,去觀賞這些「意識形態不友善」的作品?綜觀整個研討會互動,我認為香港的確是亞洲中足夠成熟/寬容去處理這些殖民爭議的地方之一。多年來的中西交匯,有機地培養出一種「凝重而不暴怒」的歷史態度,容讓討論有發生空間,確為難能可貴。研討會不只具有聯繫互通的功能,更能透露出前沿的國際互動新趨勢,有利創見一個更多元並茂的世界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