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文化區主辦的「自由舞2024」獲提名「香港舞蹈年獎2025」之「傑出舞蹈服務」獎項。本文寫於香港舞蹈年獎公佈前夕，從這項提名延伸對舞蹈觀賞經驗的思考，以此來討論「自由舞」在表演藝術策展方面的思維和實踐。「在舞蹈評論、學術、記錄、舞譜、攝影、錄像、行政等領域的出色成就」¹，令自由舞2024獲得了這個獎項的提名。主辦方香港舞蹈聯盟公佈提名名單時的新聞稿指，這獎項肯定了創作者「如何將舞蹈融入社區」的努力。²我們一向將藝術活動中的社區經驗理解為擴大公眾藝術賞析能力、教育公眾有關藝術的感受力和知識、拓展觀眾群、維持良好創作與藝術生態及其持續發展等。這些觀眾經驗（audience experience）固然是策劃自由舞重要的考量（例如兩屆自由舞均安排了周邊活動，包括海外藝術家工作坊、大專學生賞析活動、導賞文章等。）同時，我們也不妨從另一個層面去理解「觀眾經驗」，將之視為藝術內部的構作元素，將策展亦視為創作實踐，去賞析自由舞所作的藝術決定——以「觀賞形態」（spectatorship）開拓觀眾經驗舞蹈的方式。這得從大約2000年開始談起，舞蹈與視覺藝術的交匯進入了文化產業殿堂，舞蹈另闢蹊徑，劇場向的舞蹈與美術館向的表演構作開始分庭抗禮。Claire Bishop就曾經分析倫敦泰特現代藝術館、紐約惠特尼美術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這三所國際上重要的美術館的舞蹈策展。³在所謂的「黑盒子」與「白立方」重疊而成的「灰地帶」⁴之中，我們更新了對於舞蹈和編舞的理解，視之為當代藝術其中一種媒介（contemporary art medium）、互媒創作（intermedial methodologies）的成果（舞蹈元素和視覺藝術的元素和創作方式的互換），更加參與了對社會狀況（features of social conditions）的反射（是故一個透明、非幻象式、非再現式的展演空間變得必要⁵）。而觀賞形態就更加成為一個重要構作元素。「如何看」往往是作品內容的組成部分，既有別於與藝術之「物」保持遠觀／永恆的凝視，觀眾也不完全是隱沒於暗處，又無名又暫時的被動集體。藝術家希望我們不單止「去看」（to look at it），還需要「走進去」（to walk into it）。近年大館的Maria Hassabi《我會是你的鏡子》、西九文化區的William Forsythe《無處又遍處（二）》、甚至近年Art Central的表演策展項目，皆是例子。對觀眾來說，「我獲得了一種經驗」，幾乎取代了「我們看了一場舞蹈」；更能吸引觀眾自發進行的審美行為，則是「我可以敘述那一種經驗」而不只是「我明白了一個作品的意義」。自由舞作為當代舞蹈藝術節，站在其表演藝術的系譜和機制上，其實無法不回應這場從美術館吹送來的熱潮。光是比較兩年以來的節目，便可以看出自由舞2024的觀賞形態變得極之多樣化。部分作品的觀賞形態，其現場性更因為媒介和科技的角度而被放大和彰顯。觀眾手中有著即時編碼與解碼的工具（要不是他們的手機，或者他們或坐或卧的身體，甚至是主宰停留或離開的主觀時間），皆參與著作品的意義構成；觀賞形態既是形式也是內容。Maaike Bleeker（2023）在《Doing Dramaturgy: Thinking Through Practice》中這樣描述觀賞形態：表演對觀眾做了甚麼，表演又令觀眾做了甚麼。這包括具體的行為或參與，也可以是觀看形式的模塑，距離和焦點的建立與轉移的過程。楊春江《異靈異性「自由空間天體樂園」》和Kornkarn Rungsawang《舞求必應》的觀賞形態，強調觀者在現場產生的特殊身體性，通過觀者自己的體現（從體感中顯現意義的過程），連結觀者與作者，甚至觀者與觀者。楊春江的演出除了固定觀眾席，安排觀眾進場後以「半躺、半做夢的狀態」接觸他的潛意識世界，在現場或坐或卧的身體，一同打開了當下，變成了眾數的時間。Kornkarn Rungsawang堅持在演出開始時，向在場觀眾逐一派發緞帶和鈴鐺，逐一向他們問好，讓觀眾一同度過這段實時的、重複而「沒事發生」的段落。其後，觀眾利用手機和VR頭戴式裝置接受不同神獸的祝福，和平、自由、健康、金錢等祈求不絕於耳。《舞求必應》以科技折射出人類的精神文明，編舞樂此不疲地視觀眾為現場的個體，並安排大量重複的，個體和個體之間互動的觀賞形態，慢慢地建立起一個超越個人的慾望體，André Lepecki（2016）在《Singularities: Dance in the Age of Performance》說的「trans-」或「post-individual」：「重複作為一種故事，起碼會重複兩次的故事，已不再只是個人的事。」而雖然楊春江作品的出發點是他自己二十五年的創作脈絡、他自己的歷練和改變，但演出最後並不停留於他自己的故事，演出的觀賞形態將藝術家（以作品本體為喻）完全打開，成為一種可以被共同分享的經驗。 ![Mali Bucha_1128_Eric Hong-8115_re.jpg](https://artism-v2.s3.ap-northeast-1.amazonaws.com/Mali_Bucha_1128_Eric_Hong_8115_re_ab7f1667e3.jpg) **自由舞2024：Kornkarn Rungsawang《舞求必應》（攝影：康彥博＠Moon 9 Image，照片鳴謝：西九文化區管理局）** Dimitris Papaioannou《請進》影像裝置，更凸顯出經驗是如何被共同分享的。策展團隊和藝術家決定將大盒這個黑盒子劇場一分為二，一邊是六小時的《請進》影像播放，另一邊是幕後紀錄片《幕後請進》的八十一分鐘循環播放。在熟悉的劇場式黑暗中，觀眾面對巨大屏幕，坐在沙發或坐墊上仰望舞蹈影像，把它說成是一場星空下的晚間戶外放映會也不為過。持票者可以自由進入兩個放映空間，主宰著自己的觀賞行為，這又跟美術館制式無異。在那裡，時間是被觀眾所感知（felt）而不是使用的。作品（包括舞蹈影像的長時間表演策略和整個觀賞形式配置）企圖令我們暫時忘記時間在日常生活中的功能和約制。整個作品像是一場活動，多於一場表演，而活動的現場經驗乃由觀賞者共同構成和分享的獨特時空：一種「duration」，高密度的持續的時間。更有趣的是，Lepecki說這樣的一種「duration」，其實才是人們可以自由地活出自己的地方。 Florentina Holzinger《舞蹈》是這次唯一採用典型觀眾席的演出。「如何看」對這作品來說並不是指物理上設置了怎樣的觀賞空間，而是在於Bleeker所說的焦點設定（focalisation）：如何令觀眾看到作品所呈現的觀點。Holzinger舞作的直面、赤裸、狠勁、瘋狂……無不在大聲召喚觀者去觀照自己的觀看行為。當觀眾的假設或既定模式被干擾和挑釁時，就是我們最有意識地去理解自己立場的時候。在作品的時間結構裡，能量和敘事流暢地逐層展開，時而幽默時而抽離，時而無聊又時而憤慨，跟觀眾建立起動態的、多變的關係，和（不）觀看。「坐立不安」適切地形容了觀賞《舞蹈》時的體感，是名副其實的一種觀賞形態。 ![TANZ_1213_Eric Hong-0093_re.jpg](https://artism-v2.s3.ap-northeast-1.amazonaws.com/TANZ_1213_Eric_Hong_0093_re_5fc71bc2ed.jpg) **自由舞2024：Florentina Holzinger《舞蹈》（攝影：康彥博＠Moon 9 Image，照片鳴謝：西九文化區管理局）** Lepecki還提出了兩種形態的觀賞模式：作為見證者的觀眾、作為觀看者的觀眾（audience as witness, audience as spectator）。前者促成了一種公共體，有意識地分享經驗，傳播經驗，敘說記憶，反思日常。後者則像是一個案發現場裡沉默的共謀，生怕會被社會制約和品味提告；他們會選擇上網查資料，想去確認一切可以令事情變得確切清楚的事實。對Lepecki來說，這樣的一種「檢驗和鑒定技術」（forensic）限制了生活中的經驗層面（the experiential dimension of life）。在大量互動／參與式／經驗式的當代藝術和當代表演藝術作品湧現的當下，Lepecki的說法幫助我們想像更多觀賞經驗的可能性：還原生活中經驗層面的身體性、集體性、審美和默想時空，並且需要拒絕令經驗淪為「經驗經濟」中的流通貨幣。這次的自由舞，嘗試凝聚一批從體驗中見證舞蹈，將生活納入現場的觀眾；我們在多個高密度而動態的「duration」中，獲得了更多觀賞舞蹈的想像和自由。

#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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