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文原文](https://www.critical-stages.org/20/la-vie-des-personnes-agees-a-lepoque-neo-liberale)刊登於*Critical Stages*, December 2019: Issue 20，中文譯文由郭亮廷翻譯。 **摘要**：我們如何定義老年人？韓國受雇者的退休年齡已來到五十幾歲。儘管我們認為五十幾歲的人被稱為老人過於年輕，但社會年齡的早衰是不考慮生理狀況的。反諷地，年輕族群卻日益晚熟。由於新自由主義的金融危機，年輕人面臨就業困難。我們將透過兩齣戲透視韓國社會的日常問題：晚熟青春，失業中年，與絕望老年。 **關鍵詞**：《父親》與《母親》、弗洛里安．澤勒、尹美玄、朴賢智、《廢紙的故事》、《您再提個籃子》當我因為這個主題而被邀稿的時候，我感到困擾又奇怪，因為對於去寫「劇場與老人」來說，我還太稚嫩了。孔夫子曾經說過，年到四十，人就可以克服一切欲求，所謂「不惑」。可是我，我還年輕，正經歷人生中一個變動的階段。雖然成熟度不能以歲數來衡量，思考的深度卻會隨著生命的長度增加。我們可以從學習歷史和藝術了解這一點。是有一些年輕人因為他們的天才而受矚目，然而，經典作品多是在思想成熟時完成的，誠如我們在達文西的繪畫、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裡所見。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定基於我這幾年的反省，寫這篇關於年老的文章。這一切都要感謝我的父親。他在五十幾歲的時候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症，且在對抗病魔八年之後，於不久前過世。疾病來得猝不及防，令我無法理解。即使在父親快速衰老的期間，我能承受照顧他的困難，看著他卻是令人難以承受地悲傷。他在極端焦慮的情況下，被迫和其他人隔開，最後失去了自我意識。然而，這場病送給了我們一份禮物。那一刻，我們看到他的記憶還剩下些什麼。那一刻，我們的記憶取代了他的失憶，甚至他的內心。比如，我會扮演他太太、他母親，或是一位善心人士等角色，希望他能更新不同情況的記憶。就算他的大腦再也記不得了，我仍然希望他的身體感覺到他的家人陪伴在側。我和他度過的那段時光，使我懂得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的一個想法：「所有戲劇都開始於空的空間。」簡言之，感謝和我父親共度最後時光的那段經驗，帶給我關於老年的反省，我才能寫下這篇文章。 ![《母親》（照片鳴謝：韓國國家劇院劇團）](https://artism-v2.s3.ap-northeast-1.amazonaws.com/1_La_Mere_a49a990000.jpeg) 對我父親的回憶令我想起諸如法國作家弗洛里安．澤勒（Florian Zeller）的《父親》（*Le Père*）和《母親》（*La Mère*）這類作品。在法國大獲好評之後，這兩齣戲於2016年在明洞藝術劇場演出，由朴政熙（Jeon-Hee Park）和李炳勳（Byun-Hoon Lee）兩位韓國導演執導。作品分別講述一位得了阿茲海默症的父親，和一位得了抑鬱症的母親的生活：這些故事並不新鮮。然而，它們還是很打動我，因為一般而言，多數劇場作品是透過正常人的眼光表現不正常者的生活，澤勒則以一種「反向的凝視」（renversement du regard），透過不正常者的眼光呈現世界。¹這幾齣戲呈現了我父母那個世代的思想轉變和「老人問題」，看完之後，我更理解父親看待世界的方式。最終，我察覺到的是劇場可以改變世界，或是一個人不單只是一種意識形態、一個修辭這件事。現在，我將討論今天的老人生活，和韓國劇場的樣貌，關於我父親的回憶，就先擺在一邊。 ![《父親》（照片鳴謝：韓國國家劇院劇團）](https://artism-v2.s3.ap-northeast-1.amazonaws.com/2_Florian_Zeller_Le_Pere_7a577a7c4f.jpeg) ##### 在韓國社會裡老去我們如何定義老年人？一般來說，年屆六十五歲退休就是老年的開始。不過，韓國除了公務員之外，受雇者的退休年齡已來到五十幾歲。儘管我們認為五十幾歲的人被稱為老人過於年輕，但社會年齡的早衰是不考慮生理狀況的。我父親亦然，他受雇於一家大企業，於五十三歲時退休。諷刺的是，當老年來得早，年輕人卻更晚熟。年輕人的認證方式和競爭力，使得經驗值變成可替代的東西。退休之後，中年迅速老化。相反地，由於金融危機和新自由主義，年輕人都有找工作的困難，以至於他們自稱為「N拋世代」。²因此，即使他們在經濟上有所成就，他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為他們的年老做準備。年輕人社會成熟度的遲緩，以及中年人社會衰老的加速，造成韓國社會一個巨大的問題。再者，人們渴望活得健康又長壽。「百歲人類」（Homo-hundred）時代已然隨著文明進展而開啟，可是延遲就業和提早退休，讓活到一百歲成為一種嚴重的憂慮。它意謂著我們必須忍受像個老人一樣活半個世紀。看著電視廣告要我們準備好活到一百歲，我真不知道該為長壽感到開心還是悲傷。我父親正是因為退休後的虛無感，才在五十幾歲時得了阿茲海默症。他出生於內戰後的五〇年代。和他同一世代的人一樣，他在一九七〇和一九八〇年代的工業發展時期進入職場。他被教導要邁向社會和經濟的成功，而不是為了自己而活。結果，離職之後，他度過了一段艱難時期，因社會隔絕的處境而倍感刺痛。此外，自一九九〇年代起，生活的不穩定接踵而來。我父親的世代受惠於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模式。但這個世代無法適應一九九七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Fonds Monétaire International，FMI）的金融危機所帶來的鉅變。最終，這個世代的崩解之快超乎預期。 ![《您再提個籃子》（照片鳴謝：韓國國家劇院劇團）](https://artism-v2.s3.ap-northeast-1.amazonaws.com/3_Mihyun_Yoon_Vous_prenez_un_panier_encore_468fa625f9.jpeg) 年輕作家尹美玄（Mihyun Yoon）的劇作《您再提個籃子》（2017，Vous prenez un panier, encore）揭露了韓國的日常生活：晚熟青年，失業中年，絕望老年。我們能夠透過美美一家人窺見韓國社會的日常問題。美美結束高等學校的學業之後，就像「繭居族」（hikikomori）一樣，從未離開她的房間。她父親離職之後，便沈溺於電視連續劇。至於她母親，由於擔心飢荒，購買並囤積了大量食品在家中。她祖母曾靠擺地攤養活小孩，後來把房子留給兒子和孫女。然而在她生日那天，她很錯愕地聽見孩子們為了不想跟她同住而吵架。（必須說明，由於這棟房子有很多貸款要還，它已經失去經濟價值）。她提起一個籃子，然後把媳婦買來的食物偷偷賣掉，作為報復。她走訪年老的病患及獨居老人，以便宜的價格將食物賣給他們。由於她精通買賣，總能立刻了解客戶的需求，而這也為本戲增添了一個喜劇面向。但它同時呈現了一個悲劇性的現實：老年人的存在危機，年輕人和中年人的抑鬱，家庭解體的問題。老祖母藉由悲傷情境底下的小小報復行動，呈現了喜劇性的一面，然而，美美和他父親卻顯得更為蒼老，毫無活力。他們將自己關在家裡，拙於溝通。他們甚至連溝通的動力也沒有。父親對於憤怒的母親置之不理，而美美只對自己說話。當祖母在財產方面被（房子與孩子）背叛，越是精力旺盛地活下去，美美與父親看起來就越是衰弱和衰老。他們能否找回青春與活力？美美看見祖母在教堂領取食物和金錢之後，也跟著白髮老人排隊。當她領到一份五百韓元的餐點時，興奮地叫了出來。在這個場景裡，作者呈現的不是希望或生存慾望，而是暗示了這個世代的悲劇會持續下去，他們無力也不願改變這個處境。簡而言之，這齣戲以建立在情報搜集上的寫實性格，將一種非現實的矛盾情境搬上舞台，從而點出了現實。意思是說，從這些不真實的事件和真實的人物裡，誕生了一種荒謬而矛盾的現實。為什麼美美縱使有高學歷，也無法被公司錄用？為何她父親被解僱之後就一蹶不振？為何她母親對於生存下去憂心忡忡？這個作品藉著探討青年失業、解僱、住所的無保障和老年人的孤獨等，對於韓國人來說無解的社會問題，鬧劇式地控訴這個悲劇性的真實世界。為何他們的生活如此不穩定？這只是個人的問題嗎？ ##### 新自由主義製造的老年悲劇透過前面引述的醫療保險電視廣告，我們得知，長壽在韓國社會並非一種福氣。除了某些階層之外，多數老人對於年老並沒有準備，以至於他們陷入經濟不穩定之中。再加上他們不受尊敬，反倒在經濟艱難時期造成一種「棄養」（*rejet*）。海明威（Hemingway）《老人與海》裡，漁夫和男孩之間的友誼，或是《希臘左巴》裡，老人與年輕人之間熾熱的愛，感覺就像「神話」。這種感受揭露了韓國社會的悲劇性。此外，發生在老年人身上的棄養和爭執，正隨著政府的新政策而有加劇的趨勢。事實上，政府採取了新自由福利的途徑，解決社會老化、成長衰退這些問題。就老年人而言，像「老年人公共就業」或是提升老人津貼這類正在推行的政策，被視為「掠奪青年機會的行動」，或甚至是「為了吸引老年人的民粹政策」。年輕人公開表達他們對於老人的不滿，世代衝突越來越劇烈。年輕人不願意分享機會給變得無用的老年人，這不單只是韓國的問題。日本年輕人也對老人懷有敵意，自從他們花去龐大的經費在老人的食物供給上，年齡歧視便直線升溫。但是不是可以把這個現象歸咎於個人主義、自私、價值判斷的世代衝突？對我而言，屬於我們時代的野蠻來自於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也就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荒謬體制。韓國在二十世紀前半經歷了日本殖民和內戰，到二十世紀後半才迎來了發展。工業化和資本主義從記憶裡抹除了貧窮和歷史浩劫，並發明了「漢江奇蹟」這樣的詞語。同時，市民落入了唯物主義的道德價值。在資本主義的全面支配下，資本取代人文價值，佔據生活的主導地位，賺得越多的人變成了成功的象徵。這種生產至上的心態加強了階級劃分，成為老年人那個世代的烙印。一旦他們失去精力，老年世代就被資本主義視為最多餘的一群。而老人失去的不只是生產力而已，他們甚至失去了家長的地位，跌落到社會的最低階層。美美的爸爸即為一例，所謂的「三畜」（*samsig-i*）。³ 1997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危機之後，或好或壞，韓國轉向新自由主義路線，老人問題也越來越嚴重。⁴事實上，新自由主義取消了市場管制，導致福利縮減、所得差距加大等日常經濟問題。比如短期契約的制度大幅提升，致使合法的壓低薪資和解僱成為可能。提供給老年人和弱勢的社會救助津貼縮水了，年輕人和中年人的生活卻越來越困難。看著被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破壞力夷平的韓國社會，我才明白葉慈（Yeats）的句子「那不成其為老者的國度」，不只是文學而已。韓國人必須以持續工作證明自己的價值。並且，這是一個普及於所有世代的主題。那麼，這場消耗生命的勞動，終點在哪裡呢？年輕導演朴賢智（Hyun-Ji Park）名為《廢紙的故事》的一齣戲，關注了這個現象。這是探討新自由主義時代老人生活的作品之一。運用統計數據和重新組合的形式，她將老年人為了存活，在街上從事廢紙回收的故事搬上舞台。誠如戲中所說，手持推車在大街上遊蕩的老人並不罕見。 ![《廢紙的故事》（照片鳴謝：斗山藝術中心）](https://artism-v2.s3.ap-northeast-1.amazonaws.com/4_650a45798f.png) 有趣的地方不在於主題，而是在於這群收紙箱者的生命交會處，以及一九八〇和一九九〇年代出生的演員們的回憶。如上所述，一九九七年是最艱難的時期之一，韓國社會所隱藏的矛盾，在這段時間爆發開來。父親們接連失業。由此導致中產階級的陷落，和貧窮階層的不被保護。透過當時的文獻分析，我們的長輩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危機所生活過的經驗，就這樣連結上了年輕人的歷史和記憶。佈滿廢紙的場景，令人聯想到這些老人所使用的推車、他們的工作場所，甚至是人類創造的歷史等意象。舞台角落的一個辦公室廢紙堆裡，可以找到像是學費繳費單、帳單、日記等個人文件。演員在生命的記憶和廢紙堆裡找到的線索之間，重新建立起一九九〇年至今，韓國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狀況。他們想起學校的廢紙回收；在舊文件中躍然紙上的回憶；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而被遣散的父母，以及不合理調漲的學費。他們也談到關於在街上回收廢紙的老人的感受。他們討論到這些被丟棄的紙張作為一種記憶終結的意義、老年社會、N拋世代的生活、老人救助的死局、破產等等。敘事不時岔開，但廢紙的隱喻再現了日常生活的現實，經驗與歷史。與此同時，觀眾認識到自由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非理性社會結構。廢紙回收是一個關於倖存的問題。為了買一個要價兩千五百韓元（約兩歐元）的飯捲，他們必須回收五十公斤的廢紙。我們於是了解明日恆常又迫近的重擔。但這齣戲不只關係到老人的生活困難。透過人類所生產、取消、代換的系統、體制或意識形態，觀眾看到人類生活是如何被摧毀的。年輕人和演員們無法逃開他們的短期契約和臨時工作。中年人和父母們無止盡地擔憂著經濟危機。至於老年人和廢紙回收者們，他們努力求生直到死亡為止。一種在工作上不間斷耗盡的生命。然而在韓國的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體制裡，弱勢族群無法夢想以工作換得更好的生活。為何老人必須回收廢紙？為何他們的人數持續增加？為何老年人擔心去看醫生，卻不擔心吃藥？這些關於廢紙回收者的疑問延伸到關於工作的問題。為何我們即便是工作，也擔心著明天的食物？為何勞工朋友受到歧視？為何我們的經濟處境無法改善？現實／經驗與歷史／意識形態不斷交織。從中顯現一種反烏托邦的不平等和焦慮。新自由主義的工作世界裡，最弱勢的一群也是最早被拋棄的一群。這個暴力社會合法而輕巧地排除了弱者。尤其，資本變成一種我們無法掌控的權力，以至於它把人當成一種去人性化的消費品加以利用。此外，這種改造人類的法西斯做法，在短期契約和移民政策底下，也對女性和殘障者構成暴力。人所發明的意識形態和體制，毀滅了人的生命。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是否因為無法脫離貧窮的個人無力感，我們就無法對於未來有所準備？如果所有人的未來都是貧窮和不穩定，未來就不是我們的責任。若是政治體制持續地去人性化，可以預期，我們的成年世代只會碰上愈來愈嚴重的危機。

#戲劇

Theatre World Brno 2024 交流團後感

土生土語話劇迷思︰我們是誰？他們又是誰？

古天農的美國文化交流之旅

新自由主義時代的老人生活

《澳門故事一、二、三》：港澳民眾劇場交流的起點

慢慢開往海外的交流巴士：茹國烈回顧「小亞細亞戲劇．舞蹈交流網絡」的成事與未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