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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底深處,埋藏著一顆顆珍貴的松露。松露散發著天然的濃郁芳香,吸引了前來尋找它們的松露豬。松露豬聳聳濕潤的鼻子,追蹤、採掘的本事是與生俱來的原始慾望。無形的氣味正為牠引路,氣味愈趨愈近,松露豬就愈有感覺,找出來以後更是豁然開朗,大飽口福。一切都是天性使然。
有時候來的是松露犬!牠的天性是玩耍。往氣味的來源不斷撥動,把泥土翻開,松露鬆動開來在泥土上下滾來滾去——多麼令人招架不住的動態!松露犬聳聳鼻子,並不知道這個玩具價值不菲,在牠眼中那價值是可以享受埋藏與發現的樂趣。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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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聳聳鼻子,問劇作家,他的劇本到底在講甚麼。劇作家回答:「我的戲關於甚麼?(他聳聳鼻子)是躲在酒櫃底下的黃鼠狼。」1
劇作家其實沒有在寫威士忌或愛掏空鳥蛋的黃鼠狼,他在寫一個愛喝酒和愛說空話的世界。現實生活與戲劇想像交纏和互相延展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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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使用隱喻,我們就開始說謊,又同時在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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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筆下的人物不止一次告訴我們,關於發生在地底下的經驗。地底——隱喻通道2——是一個無以名狀的空間,充滿著各樣景觀。當你成功穿越其中,最後帶著一種經驗回到你本來的世界,對於眼前的真實你有了另一種角度,甚至懷疑自己變成「和以前稍微不同的人」,是否回到了那本來的真實……穿越過地底,有些東西不同了,雖然無法很確定,但埋藏在意義底下的景象成為眼前世界的重影。
地底下的經驗,是藝術的閱世。一場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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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是隱喻的場所(反之亦然)。跟立足於確定性和事實的科學、立足於規訓和賞罰的宣導不同,藝術經驗以壓縮(condensation)和變化(uncertainty)作為基礎的操作機制。為了盡可能把內在感受和意念與外在世界連接,為了盡可能把自己與其他人連接(一種天性),我們聳聳鼻子,開始著手轉換。把快樂化為一種色彩,將吶喊化為一個和弦,將遊子描述成風。用那別的東西作為橋樑,讓某時或某處的各人在彼此的經驗和智慧中遇上。用那別的東西作為繞路的各式小徑,把意義再三地看個究竟。「『意思是』(to mean)代表一種能把任何資料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的能力。」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討論神話時強調了我們一種原始性。3可以想像,無法轉換的結果是一切將停留在一個乾涸的(語言/思維)層面,動彈不得,讓我們孤獨地死去(僵硬的身體將被曝曬於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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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東西替我們好好講話,它以我們的視覺、聽覺、觸感、嗅覺來講話。隱喻的創造與接收,是一場總體的經驗,儼如我們坐在劇場裡的時候。
在戲劇創作裡,那別的東西以充沛的能量出現。無論是劇作家的語言形式和敘事結構,還是舞台美學家的景觀和空間動能;也有身體,那些喘息著的、戲裝裡外的身體。或者是導演以所有身心可達的媒介色彩質感所雕刻的時間——我們共同渡過的現場時間就是隱喻。一個新的時間。
這世上有沒有不動用隱喻的戲劇創作呢?我無法回答,但肯定的是,一旦有,天性會聳鼻子的我們大概不會懂得欣賞。(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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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若a如b之物,只表示b而不說a。
為甚麼僅說出單方面的代替物?為甚麼要利用別的東西相互補述、對照?為甚麼要換另一種方式來說話?
這些問題有時候把我們的焦點從那些別的東西轉移到說故事者身上,隱喻者的處境和他們傳遞意義的行為本身。說故事者作為媒介,其實都是內容的一部分。在最極端的情況(事到如今),隱喻乃是有關無法把話直接說出的他們及其身處的現實。
另一種情況是,隱喻不是為了讓眼前的人看懂,而是為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人們,以及在未來擁有相同意念和感知的人們。地底世界的隱喻通道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為人們帶來連接和啟發,傳承經驗和智慧。所以很吊詭,有力量的隱喻其實又是非常明確的。
「書寫好像將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時間封存,大概是某種意義上的『罐頭文字』吧?這個罐頭的賞味期限可以撐到多久?如何可以讓很久很久以後打開的人,可以像我今日打開塞內卡(Seneca)的罐頭一樣,將時間疊加?——我很懷疑,正是隱喻方式去寫,抽象,從眼前影像中抽出可以讓未來疊加,以至共鳴的頻率。新的時間。我常想起妳在《甜美生活》中寫過:『同對方講佢嘅母語,先至講到入對方嘅心。』那麼,未來的母語是怎樣的一種語言?我該如何發音才能講到入未來嘅心?——也許隱喻就是這樣的一種語言。未來的語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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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年前,行動者說她們所追求的前進世界裡,將會既有家庭、居所和保障的麵包,也有音樂、閱讀、教育等精神養分的玫瑰。可以想像,隱喻現身的時候,正是行動者深潛到內心的赤誠與壯志所尋獲的最大釋放。隱喻並不華麗,沒有修飾,它就是生活經驗本身。在後來的電影、詩歌、音樂裡,麵包與玫瑰還是那麼令人激動,指引著曾經被憧憬著的未來,一步步修補著這殘缺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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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情與疫情令世界翻天覆地,這陣子有人重提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其中一首著名詩作《致後來的人們》(An die Nachgeborenen,1939)——「真的,我們正活在黑暗時代!」詩人說,在這種時候,連談論樹都是作惡的,等於對正在發生的暴行置若罔聞。然而,對於後來者來說,談論樹真的就是隱遁嗎?假如連樹也不能談論,又是否同樣恐怖?而我們談論樹的時候其實是在談論甚麼……?
也許我們是可以來談論樹的。5
在戲劇表演創作裡,最理想的境界就是活得像一個小孩。孩子無論拿起一個甚麼物件,都會一直嘗試把它弄壞——孩子對「它是甚麼」並沒有概念,也不需要那個概念,總之就是要把它弄壞為止!那就是我們探索、實驗的天性,推翻、重建、再被推翻的精神。隨著時間,隱喻會被更新,又有新的隱喻浮現,意義的泥土被翻開,我們聳聳鼻子,終會豁然開朗,創造不一樣的樹、玫瑰,和那些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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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裡的松露會不會成為地雷呢?
劇作家坦言:「戲劇創作對環境沒有直接的危險」,對此她感到非常遺憾。 6這句話是為我們作證,還是將會一語成懺?
富於詩意的也是政治的語言,是可以透過還在相互說話的身體,仍然存在的一個語言空間裡創造出來,劇作家說——「不耐煩地、折磨人地、冒失地去創造。」那裡就是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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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劇場也不過是一個隱喻而已。(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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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英國編劇埃德加於《衛報》賞析品特戲劇風格的文章,英語「weasel words」泛指內容空洞的說話,一說是取自黃鼠狼喜歡吸啜鳥蛋,留下完整卻空空的蛋殼。David Edgar, “Pinter's weasels”, The Guardian, 29 December 2008.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08/dec/29/harold-pinter-poli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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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小說《刺殺騎士團長》(2017)裡一個自稱為「Metaphor」的角色,把主角帶到地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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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史陀所指的「語言」不是指法文或德文,而是「在不同層次上用別的文字重新說出來。」(《神話與意義》[Myth and Mea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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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評論人林雪平提供觀點,援引他寫給我的信。《甜美生活》為2018年原創戲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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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詩人里奇(Adrienne Rich)1991年詩作《What Kind of Times Are These》以「談論樹是必要的」作結。網上有不少關於這兩首詩的隔空對話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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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政治戲劇和現實的五分半鐘以及十一段句子〉(2009);德國編劇洛兒(Dea Loher)接受「柏林文學獎」時的演辭,詳見「新文本資料庫」:http://www.newwritinghk.net/onandon/displayarticle_p.php?idx=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