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歷史,可以啟發智慧,了解人性,幫助培養長遠目光,思索古今,展望未來。今年5月舉行的第31屆「澳門藝術節」中,有《大堂巷7號睇樓團》(下稱《睇樓團》)和《從記憶看見你》(下稱《看見你》)兩部走進城市空間,挖掘澳門歷史的本地作品,創作人以不同的思路和手法詮釋空間語彙,帶出別樣的歷史與人的連結,展現迥異的城市想像。
隨社會氣氛改變的空間肌理
《睇樓團》由李沛榮╳李淑雯(香港)團隊創作,以澳門歷史城區組成部分之一的盧家大屋為場域,首演於2020年的「澳門城巿藝穗節」,筆者曾撰文評論「《睇樓團》借助寸金尺土的地區,外面包圍的就是旅遊業最為發達的歷史城區與現代商業圈的這層突兀,展現了澳門獨特的城市肌理。」1但自疫情以來,要欣賞大堂巷7號的美,已無須同時接受附近牛雜檔傳來的濃烈氣味,澳門文化傳承上的怪胎感,隨著旅遊業進入寒冬期而有所消退,當然,大部分人正展望著澳門旅遊業盡快涅槃重生。在這樣的社會氣氛之下,《睇樓團》於藝術節「再出發」。
雙重的自說自話
盧家大屋依然是名為「大堂巷7號」的黃金樓盤,高凱琳所飾演的地產經紀也如初版賣力慫恿觀眾們放心「入手」,建言如何保留有價值的建築元素,再加善用大屋格局優勢,改裝為酒吧、民宿等賺錢潛力極高的項目,但在防疫常態化、經濟內循環不足的市道前景下,一句「地處中區,五一人流暢旺」都難免尷尬,要「準買家」相信物業升值再升值,欠缺說服力,「睇樓」過程的對話,頓變忽略現實的自說自話。大眾對藝術作品為之動容,與其背後的思想、社會、文化因素關係密切,《睇樓團》第一版在盛世中捉緊了「上車」熱話,一年後世界因疫情變得從此不一樣,一部如此強調臨場感的演出,無視社會語境,是否說得過去,看現場「睇樓客」冷對經紀的熱情,便可知一二了。
至於新增的角色、由梁建婷飾演的盧九元配夫人歐陽氏,以鬼魂的姿態現身觀眾面前,身為有輩分的故人,在生見證盧家興衰,死後亦守護大宅,歐陽氏自有超然權威,時而冷嘲經紀市井說話離譜,時而又感懷身世,將丈夫盧九與長子盧謙若的際遇,兼連大屋的往昔娓娓道來。歐陽氏的出現,一方面作為歷史、資訊的修正與補充,緩解上一版經紀既要發揮市儈本色又得顧全導賞專業性的身分兩難,協調了經紀角色的一致性,另一方面,亦展現出空間的底蘊,唯有借助「人」的介入,方能將價值顯現出來——通過歐陽氏的憶述,大堂巷7號不只是一座單憑金錢價值可以去衡量的宅第,這裡是有家庭溫度、有笑有淚、有家族傳統價值需要彰顯和守護的居所;也唯有通過她的感慨方可看到,史冊中的華商巨賈,如何在時代語境中身不由己、國籍身分與權益在中葡政治較量中受窘,而最終踏上自縊之途——哪管鬼魂的聲音是一種自言自語,觀眾可惜地無法提出好奇或進行對話,但當中所帶出的訊息、問題與想像,卻是任何時代人人都可能面對,無法忽略的現實。
揭開晃子:發現故事中的歷史
創作人切入的觀點,影響著觀眾以至未來的人對歷史、事件、人物的認識與視野。澳門不僅有盧家大屋,還有盧九街、盧廉若公園、氹仔盧廉若馬路,可見盧氏家族與澳門歷史和社會發展關係密不可分,但盧九父子的生平事跡,又有多少人認識和感興趣?《睇樓團》的再版,從著重通過體驗環節,引發觀眾對大屋產生珍重之情,轉為加入歐陽氏的第一身角度,以原本不足為外人道的家事,揭示清末華商盧九的生平,將之與時代背景扣連,呈現盧家在百年前的社會脈絡中的處境,以盧家人的命運探視澳門曾經的一段過去,並對大屋所象徵的「榮華富貴」的背後代價進一步詮釋,較第一版更能引發深刻的思考。加上劉志強重新創作的音樂,以及導演在空間運用上的加強,突出了大屋的居所感,營造出不同的生活場景,讓觀眾漫遊歷史空間,除可閱讀建築風格與文化內涵,還可感受到一代人的氣息,從而對曾經生活在其中的人物和時代事物產生興趣,揭開「睇樓」的晃子,發現故事中的歷史,發揮在歷史場域說歷史故事的空間優勢,為穿堂入室賦予產生反思和洞察時代的意義。
打磨精進更需取捨
誠然,《睇樓團》從第一版以欣賞宅第建築佈局所體現的儒家思想、細部裝飾帶出的嶺南文化和尊崇華榮的審美觀等,結合光影裝置、動畫片、廣播劇,逐漸還原盧九的形象,確是成功吸引了文化愛好者的眼球,亦獲官方藝術節的垂青;第二版在戲劇情節上銳意打磨,力圖精進,追求表演的藝術性、觀演關係的自然、說故事技巧的提高,以至動畫、燈光、音樂的成熟大氣,來達致引發觀眾對盧家與澳門歷史關係的好奇,可見創作團隊的努力、認真和用心。若《睇樓團》日後發展第三版,筆者期待創作人對經紀一角的深挖,取捨重點,去蕪存菁,目前演出時僅長45分鐘,既保留環境體驗互動又要鋪展劇情,故事斷斷續續,切割開來的層次,難免在倉卒中顯得零碎且點到即止,大大削弱了作品的個性,以及促進觀眾能動性的初衷。
開宗明義:穿過歷史看見當下故事
與《睇樓團》透過劇本,從故事中回看歷史的方式不同,梳打埠實驗工場藝術協會的《從記憶看見你》以紀錄劇場的方式進行編創,以事實為基礎,由地緣出發,藉戲劇、舞蹈、詩與錄像創作,串連沙梨頭一帶的社區記憶、個人家族史,逐步聚焦視野,以善豐花園與天鴿風災後的防汛焦慮作為中心事件,運用採訪或搜集所得的真實紀錄素材,展現個人與社會、權力與空間的關係,汲取不同觀點,從歷史與記憶中一直走來,看見當下的個人故事。
相同地點你我看見大不同
演出由戶外環境演到室內空間,晚間的土地廟前地是演出的第一場景,它經歷蒼海桑田,從海岸線退到填海再填海後的內街的內街,那些曾經臨海、連接灘塗的廟前石階,隨著演員郭瑞萍、古雯欣身體的舞動與口中葡國詩人感性的文字,彷彿回到了未有汽車、沒有高樓的那時,只是這晚毛雨飄飄,夜空無月。在蒼涼遼闊的尺八迴盪聲中,目露嫌棄的路人比牆頭上受驚的流浪貓,似乎更不享受這種時空交織的詩意,但也無礙他與環境中的種種,一同成為演出的元素,以組合之姿折射出公共空間的形態與權力的面向。
接著,演出進入土地廟,以述說結合舞蹈,點開昔日社區文化記憶庫。筆者小時候曾居住在石牆街(即與土地廟所在地麻子街交界的另一端),對沙梨頭較有連結感,楊桃樹、手搓香、打鐵舖的屈窗花技藝……像是深藏腦海裡的失落拼圖,當演員一提起,熟悉的畫面便自動砌合起來,至於茶樓裡獨特的麵食、求神擲聖杯的儀式等,於筆者就如新知。相信對於不同背景與經驗的觀眾來說,接收這些老街坊的舊記憶,是能夠產生共鳴或只感覺疏離陌生,分歧可以很大,這正正考驗導演如何將作品視野從「個體」移至「集體」,把個體經驗與一個社區的記憶,介入到整個社會與歷史敘事當中,也就是如何在從記憶看見「你」。
「你」是空間也是人
離開土地廟,隨燈籠引路,觀眾沿鳳凰山北麓拾級而上,巨石間的「一綫天」與民居伸手可及,帶著演出的記憶碎片,在古廟與新廈兩種質感之間前進,新舊交會的界線既清晰又模糊,也許歷史會循環,發展卻是無盡的單程路,而空間本身就是強而有力的歷史見證,戲劇的介入,促進了人與空間關係的強化,觀眾不再只是純粹的通過者或使用者。雨中,陣列進入白鴿巢公園,如送葬儀仗穿過夜林,直到鳳凰木下,演員何志峰藉樹種的引入,將沙梨頭、鳳凰山的座標定位在海上貿易發展史上,演出從而進入社會與歷史敘事階段,空間選在圖書館——多元匯集、捍衛知識平等自由的地方。
歷史創造場域或是空間限制生活
演出靈活運用了圖書館內部的佈局。佈景設計林嘉碧與燈光設計梁順裕,以白布和不同色溫的燈光,營造間隔與變化,簡潔有力而富有美感,克服了原來空間格局的限制:地面閱讀區的書桌,既是說書人運用牌九細說林茂塘發展的歲月版圖,亦可化身溫暖或冰冷的都市、居室、個人生活小天地,以至法庭或道德審判場;書架,則是收藏私密回憶與家族照片的地方,需要微觀細察地探看;二樓渾厚樸實的大石塊,成了修船業者訪談的投影幕,也是獨舞者綿延浪潮的岩岸;空中書架的間隔,被設計成一個個獨立的投影區,放映著天鴿受災商戶的訪談,觀眾在指定的有限時間內,或游戈局部接收,或駐足專注當前畫面,無法全覽無遺的設定,使大量的紀錄素材壓縮在短時間內呈現,區分開文獻展與劇場觀賞方式的不同,也令筆者聯想到「真相」永遠無法被完整還原,而檔案本身不能指向真相,唯有經過創作人的編整,才能呈現出一種專屬此時此刻的意義;空中走廊,在演出的最後部分,被設計成俯瞰深水奇觀的平台,地面閱讀區蓋上流動的白幕,接住了「未來水(浸)世界」的狂想新聞影像——這可能不是狂想——颱風黑格比、天鴿與今年6月1日的暴雨,一次又一次灌激「沙梨頭—內港—澳門」人的痛,潛水上學不無可能,可在疫下網課的興起之後,勤學還有其他的通路。
演出中,演員以自白和訪談錄音、錄影,呈現了大量的個人敘述,由關於童年、遷移、工作、親情、理想、置業,到「冧樓」、維權、犯法、等待、水浸、婚喪、自救等,牽連到澳門的崛起、博彩業的發展、教育、都市更新、新聞事件、人禍、天災、權力、社會公義、民生保障等方方面面,因此,這些個人故事不僅是幸與不幸的彩數結集,更也可被視為大歷史結構中,個體的小歷史。而演員的身體在面對上述歷史不安或沉重之處,沒有採取壓抑的處理,而是在緩急收放間,時常保持高度的能量,在狹窄的通道和桌面上旋轉或躍動,呈現出個體意志在歷史面前的不屈與堅強。
「我」是人也是歷史
《看見你》所包羅的紀錄素材,來自於社區中不同的「我」,這些「有我」的敘事,不僅展現了社群在沙梨頭一帶經歷生活的點滴,也體現了在歷史和文化影響下,個人對社區變遷和發展的理解,以至演員身體所演繹的不屈精神,整個演出的視覺宏大與微觀交織,使個體的小歷史被看見,並匯聚到更大的、「有你」的群體當中,克服了主流輿論中個體的失語,讓個人面對社會議題與新聞事件的立場、看法、態度和選擇變得立體,加上「我們」的背景與經驗不同,引發的感想與反思絕不單一,能促進社會產生對話,幫助不同持份者互相理解,發現觀看社會和歷史的新角度。
小結
《睇樓團》與《看見你》都是由空間與歷史出發以「觀看」為動作,前者藉故事回望歷史,以史為鏡,借古鑑今,雖然對關注當下的哪些議題沒有/沒法言明,多少有點壓抑,但留下了空間,讓觀眾在沉浸式的戲劇過程中,產生內心反嚮;後者則透過大量不同人的經歷,旗幟鮮明地呼喊出對社會民生的關注,創造觀眾與社群之間的對話機會,顯現出人與人、人與空間的連結,也在叩問觀眾「你」站在甚麼位置去認識澳門、觀看澳門、想像澳門,以至在未來怎樣回應澳門。
這讓筆者聯想起,過去幾年澳門劇場文化學會所主辦的「澳門劇場研討會」,先後以空間、歷史與活化為主題,締造澳港台三地戲劇工作者的對話平台,促進民間對相關議題的探索,亦為很多本地的戲劇作品和案例下註腳。研討會策劃人莫兆忠,也曾為藝團「足跡Step Out」編導過多部緊扣澳門歷史的作品,經歷過以口述歷史入戲的階段,而上一屆澳門藝術節中呈獻的《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下稱《旅行裝》),從《冇眼睇》系列發展而來,以寓言方式訴說對城市的想像,帶出長期關注本土議題所得的觀察與思考。
離地式的貼地
《旅行裝》經歷黑盒與大劇院版本的探索,發展出進入城市空間卻更具有距離感的觀看方式。觀眾通過智能電話應用程式的帶領下,遊走實地卻不斷經歷一個虛構城市的隱喻,廣場、世遺、博物館被重新定義為陌生的地方,袁紹珊的詩、演員、裝置、巨偶與祭壇虛擬組合出一波波關於歷史、空間、權力的詩性重擊——都市需要時刻保持清醒以迎頭趕上發展步伐,可黑夜中的人卻得靠酒精、老歌與神秘儀式去鬆綁神經;對城市留下的記憶,被噴射沖洗過後,還剩多少不是植入的官方定義?觀眾如像旅行者可以選擇想要觀看的視點,卻又捨不得旅遊書推薦的景點,鎖定了應用程式便無法忽略資訊不斷的推送,觀看了應該觀看的、接收好應該接收的,還擔心曾否有過訊號不良,恐有精彩之處被遺憾錯過,專心得無暇/無能撿拾意識到的歷史,安放在那被命名為景點卻曾經叫做「家」的地方——但,這只是屬於禁書中「矮人國」的故事,如此離地卻那麼牽動情感,於是,觀眾只能理性反應這是一種呼之欲出的熟悉,卻不能稱之為關於「澳門」這座城市的敘事,塑造出一種有高度連結感卻無法對號入座的張力,這是隱喻的力量、傳說的魔力。
相對於《睇樓團》的引鑑與《看見你》的舉證,《旅行裝》不言明也不再現,隱喻由創作者將對澳門歷史、空間、社會狀態的第一身觀察轉化而來,創造傳說以作流傳,帶有一種對整體社會和歷史的批判,異想世界所拉開的距離,創造出一種瞰覽的視點,通過戲劇將創作人所想像的澳門闡述開來,呈現的是更具藝術家個人痕跡的取態,無需辯證,直接塑造一套論述來指向關注在意的議題。
持續的書寫與平台的轉陣
隨著新媒體的發展成熟,人人都可以生產和傳播歷史,不同階層與意識形態都藉著書寫掌握話語權。劇場作為記憶的一種載體,也作為書寫歷史的一種方式,正如台灣評論人黃馨儀的觀察,「近年地方性藝術節和展演興盛,讓地方說自己的故事成為創作者的一個重要課題;而我們可以如何藉由劇場去想像一個地方,更是成為一個顯著的主題。」2上述筆者論及的三個作品,都是三年內近兩屆澳門藝術節中,引領觀眾走入地方,以流動方式觀察、體驗的本地演出,創作人勘探歷史與空間的方式不同,卻同樣關心我城,一次次在創作中埋首注視本地歷史脈絡,以空間記憶展開對話,想像未來。聽說「咖哩骨」已是第九次在足跡的作品中出現,創作人如此深耕,也是一種對本土書寫執著的表態。而澳門藝術節作為本地作品重要的發表平台、孕育本土文化自信的陣地,從上屆舉行的情況與來屆徵集的文宣可見,主辦方有意將藝術節調整到兩年一屆、隔年舉辦的節奏,這意味藝團為有一定基礎的作品爭取發展資源的渠道,以及再表發的平台將有所不同,這對劇場關於我城的持續書寫、本地藝術生態、藝文界與海外的交流、澳門藝術節在國際舞台的定位將有何撼動與轉變,有待未來的觀察。本屆澳門藝術節保持本地節目佔半數的辦節宗旨,未來無論疫情與否,在組織上盼更進一步重視本地創作人的參與,給予本地作品更多茁壯的機會,讓澳門說自己的故事,在劇場中看見澳門人對澳門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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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碧筠:〈矛盾的城市肌理——觀《大堂巷七號睇樓團》〉,「評地」,澳門劇場文化學會,2020年3月30日。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theater/2020/03/p3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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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馨儀:〈當我們跟著劇場開始漫遊:回溯地方漫遊的內外路徑〉,「表演藝術評論台」,2020年8月11日。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0334